首页 > 其他小说 > 人间传奇,但含羞草 > 第二十二章

第二十二章(1/2)

目录

第二十二章

风声回荡在朽旧的村子上空,这里并不是宁唯萍阐述中的断壁残垣,而是全新的桂村,在岁月中斑驳多年后被人尽力修整,却依旧无力回天的废弃模样。

阵势散尽后,被捆缚其中煎熬多年的魂魄碎片也得到解脱,逐风而去,唯有一缕恋恋不舍地环绕在宁唯萍左右,苍白的魂光下,映出一道苍老慈祥的身影。

她红了眼眶,伸手去碰触那抹虚幻的影子,却终究只能停在近处,不能落下。

“村长爷爷……”

宁唯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惨痛的过去,却在此刻哽咽,潸然泪下。

破碎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,只有化作清风白雪,春花秋雨。

但这也算得了大自在,大逍遥,再不必被困于庸俗的皮囊,只能看见一方狭窄的天地。

从此以后,他们就是天地。

“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想问我。关于那个书生,关于他的复生之法,关于他撰写的《诡闻奇术》。”

宁唯萍哑着嗓音:“不过,还是烦请再给我一点时间,我想把欠村长爷爷的那折戏唱完,再好好的与他们道个别。”

秦方与冷天道对视一眼,看向云不意。

云不意还在为宁唯萍的故事惆怅,冷不防被他们一瞧,愣了愣,赶紧点头。

他思忖着说:“唱戏可以,我们也能帮你再建一座戏台。不过……《南海辞》,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唱了。”

《南海辞》是祝寿的戏曲,然而需要祝寿的人,却已不在了。

“说的也是。”宁唯萍微微一笑,她早就从梦中苏醒,因而并不感伤,只为亲朋们得到解脱而释然和高兴,“那灵草先生以为该唱什么好?”

“嗯?问我吗?”云不意茫然地晃了晃叶子,“我不太听戏,不过……宁姑娘,你要不要唱一支《青鸟》?”

宁唯萍一愣:“《青鸟》?”

《青鸟》是北地的戏目,不算冷门,却是老曲调了,如今鲜少有人唱,也鲜少有人听。

云不意叉着叶子仿佛揣着手,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道:“在古老的传说中,青鸟是西王母座下的信使,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以青鸟传信,传递的,是思念啊……”

宁唯萍怔住,良久,忽然别过身去,擡袖按了按眼角。

“好。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就唱青鸟吧。就在旧戏台的废墟上唱。”

说着,宁唯萍提起衣摆,快步跑向村子中央已经烧毁的戏台,步履轻盈,依稀能看出多年前苦练的戏曲身段。

众人缓步跟上,留给她平复心情和准备的时间。

秦离繁凑近云不意,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。

云不意的主茎被戳得一歪:“干嘛?”

秦离繁认真地问:“青鸟什么时候变成信使了?”

冷天道颇有求知欲地接上:“西王母是何人?”

秦方淡定地补充:“那句诗是何人所写?别说你自己写的,你连复杂一些的异体字都认不全。”

三双人眼外加一对圆溜溜的猫瞳齐刷刷看向云不意,专注、镇静,充满好奇。

“……”

云不意一扶叶子缩进瓷盆:“哎呀我好累,刚才挡雷浑身都疼。你们赶紧去帮人姑娘重建戏台,我眯一会儿,宁姑娘开腔前别喊我啊!”

说完,他枝干一缩,叶子一盖,手动关灯盖被,一秒打起呼噜。

众人:“……”

你的演技还能更拙劣些吗?

……

有秦方和冷天道两个修行者在,戏台很快重建完毕,是宁唯萍记忆中的样子,挂着灯笼,有金桂洒落荫凉。

她换上花旦的衣服,画了妆,先清唱《谈风月》的最后一段试音。

多年未开嗓,她的嗓音已经回不到当初的清亮婉转,高音唱不上去,低音压不下来,唱云不意提议的《青鸟》倒是正好。

宁唯萍从前不信命运,后来为命运所困至今,也不得不相信,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好的,强求不来。

她扶了扶繁复的发髻,那里已经没有姐姐亲手簪上的木钗,只戴了几朵桂花,让她碰了一手芬芳。

冷天道挥袖化出一架琴,席地而坐,指尖

拂过琴弦,旷远淡然的曲调潺湲泻出。

云不意从瓷盆内钻出来,倚在冷天道肩上,身体随着乐曲缓缓摇曳。

细碎的光影落在一人一草身上,风吹落桂花,铺了满地碎金。

宁唯萍张嘴,随着冷天道的琴音哼唱。

《青鸟》是无词之曲,不同人唱便是不同的风格与情感。这支曲子平淡舒缓,少有起伏,却有包容天地的气量,心里想什么,唱出来的便是什么,没有任何人能在哼唱它的时候欺瞒自己,欺瞒别人。

就像宁唯萍,她想着云不意方才的话,回忆着从前在桂村度过的日日夜夜,经历的点点滴滴,便自然而然地心防瓦解,任深埋于心的思念倾泻而出,随歌声铺陈,随风远去。

风里似乎有同样的歌声相和,那些原本已经消散的灵魂再度凝聚,围绕在宁唯萍身旁,轻轻碰触她的脸。

她看到熟悉的亲人向她微笑,熟悉的好友挥手道别。

她看到在阳光下渐渐模糊的桂村,看见姐姐站在远处的田埂上,身旁是呼啸的风吹起金黄的麦浪。

她看见从前的自己走进了那座桂村,与自己思念的一切同往同归。

一缕残魂,两百二十五年的执念。

今日终得解脱。

云不意听得入神,不知为何,隐约觉得这支曲子很耳熟,有点像他每回施展净化之术时响起的那道吟唱声。

冷天道的琴也弹得很好,他不懂赏析,只感觉抓耳又好听,无意间往他抚琴的手一扫,愣住了。

冷天道十指拨动,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纤细的藤枝,它们枯萎已久,了无生气,却还隐隐能看出生前的色泽,大抵是晶莹如玉,绿得喜人。

云不意看看他的脸,再看看他的手,见他闭着眼专注弹奏,实在不宜打扰,便忍住了没说。

不过那几根枝杈让他看着有些难受,私心认为它们不该是那副枯死的丑样,便悄悄探出一根枝条,尖端在它们身上一碰。

一缕灵力注入其中,成效斐然。

青蓝色的光辉在藤枝上从头到尾转了一圈,很快,藤枝焕发新生,变得色泽青嫩,枝叶丰盈,缠绕在冷天道青葱白玉般的指间,过分的合衬精致。

冷天道猛然睁眼,拨弦未停,目光却长久停留于那几枝细藤上,良久,转头看了云不意一眼。

云不意正欣赏音乐,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叶子不惬意地摇摆。

冷天道唇角微微上扬,眼底浮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。

不远处,秦方屈膝坐着,右手被秦离繁捉去摆弄,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。

玉蘅落坐得端正,一面听曲一面看旁边父子俩的互动。秦离繁跟个孩子似的,秦方也宠着他,玉蘅落从他们身上,恍惚看到了从前的兄长与自己。

青鸟传递思念,原来,也会带来思念。

一曲终了,宣泄完思念的宁唯萍散去花旦装束,恢复成残魂应有的模样——一道薄如纸片的半透明影子。

她坐在金桂树枝头晃着腿,释然一笑:“多谢几位助我得偿所愿。作为报答,我便将我知道的那个书生的事告诉你们吧。”

闻言,众人精神一振,秦离繁摸出了笔和本子,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。

宁唯萍仰头望天,思索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语言,娓娓道来。

生前死后,宁唯萍只真正见过书生两次。第一次在十三岁那年,书生将她姐姐收为弟子,那时他并未留下名姓,跟宁唯萍也并无交流,只能算碰了个面。

第二次在宁唯萍死去数年之后,书生将她的尸骨从桂村废墟中翻寻出来,为她缝补新的血肉,用以种浮羽花哄重生后的宁唯笙高兴。

两次见面都是宁唯萍单方面对他留下印象,关于他的所有信息,皆是宁唯萍通过各种手段、渠道打听到的。

书生名唤林葳,年岁不知几何,是《诡闻奇术》的撰书人。他常住宁州的昏云山,从前和宁唯笙一起,后来守了宁唯笙的冰棺一段时日,最近突然不见踪影。

宁唯萍半个月前偷偷去过一趟昏云山,她是残魂之身,那时又还戴着姐姐留给她的木钗,因此没有惊动护山大阵便成功登上山顶——林葳不在,山顶的松树下只有宁唯笙的冰棺。

“他又入世了?”云不意抖抖枝干,“我有不祥的预感,他恐怕在作妖。”

宁唯萍掩唇轻笑,旋即语调微沉:“确实如此。我游离人间这两百多年,他入世过两次,一次害死了一百三十五人,给我缝了一身血肉。另一次带着宁唯笙游山玩水,有数位女子因多看他几眼而被宁唯笙妒忌,遭他杀害。”

“畜生。”云不意和秦离繁脱口而出。

“畜生的心肝尚且是红色的。”秦方语气冰凉,“他连血都黑透了。”

宁唯萍点头:“所以我不认那位新生的宁唯笙是我姐姐,那更像是他恶面的投射,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。”

云不意赞同,真正的宁唯笙可是到死都在试图阻止林葳,哪怕她知道林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。

宁唯萍继续说:“林葳此回出山,带了他撰写的《诡闻奇术》,说明这次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书中的诡术。事实上,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人间散布他书里的邪法,尤其是涉及复活的那部分,成功几率之高,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。”

顿了顿,她看向玉蘅落:“因为姐姐的缘故,我一直在关注那些修习了复生之术的人,包括玉家大公子。其实,二公子你是复活之术成功的案例——除了宁唯笙之外,唯一的案例。”

玉蘅落木然与她对视。

宁唯萍一提起“复活”二字,玉蘅落就想到了自己兄长修习的邪法。可他没想到,自己会是所谓的成功案例。

“我……”他困惑又难过,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,“我不明白。”

宁唯萍道:“《诡闻奇术》中绝大多数邪法都与执念相关,执念越强,则威力越强,根源就在于这套复活之术上。所谓的复活,本质上是掠夺他人生命力注入已死之人的躯壳,以自身执念在这具躯体里强行催生出新的意识,因此被‘复活’的人,已然不是原本那个人,而是施法者执念的化身,性格也与其相像。宁唯笙便是如此。”

说完,她看着玉蘅落强调道:“但你不是。你是你,一直都是你。”

玉蘅落眨眨眼,仍然不明所以,云不意却立刻明白了。

他坐在冷天道肩头,叶子摆成跷二郎腿的姿势:“你的意思是,玉大公子的执念远远超过复生术法的创造者,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和规则,将二公子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世间?”

宁唯萍微笑:“真聪明。”

玉蘅落怔住了,秦方与秦离繁瞠目结舌,就连毫无生念的冷天道都不禁为之动容。

云不意咋舌:“执念深重至此,他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了。那玉蘅落的魂魄为什么没有回到他的身体里?”

宁唯萍叹了口气:“因为玉大公子掠夺的生命力不够。”

复生之术分为两部分。

第一部分是掠夺他人命力恢复死者身躯的活性,第二部分才是在躯壳内催生新的意识,或者令魂魄归位。

玉绮芳完成了第二步,却因为不忍伤害无辜,没能完成第一步。

人心真是奇怪。

为了救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,甚至有悖逆天道的勇气,和突破生死桎梏的力量。

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,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。

世上有林葳那种人,也有玉绮芳这种人。

为恶者得偿所愿,善良者抱憾而亡。

真不公平。

宁唯萍面色晦暗,轻声道:“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,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,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。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,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,在尘世漂流偌久,方在这只貍奴体内重生。”

“二公子,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,与真正的复活无异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,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,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,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。

成功了吗?

他不觉得,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,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。

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,仿佛是无声的安慰。

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。

宁唯萍深吸一口气,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,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。

她抚了抚鬓发,坦然道:“我的时间不多了,关于林葳,我知道的就这么多。说到他此回出山,我倒是有个猜测,你们姑且一听。”

秦方颔首:“请说。”

“他毁灭桂村,是为了复活我姐姐。而现在,宁唯笙命途将尽,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,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,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。”

宁唯萍点点心口:“灵魂的衰败,几乎是不可逆转、不可挽回的。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,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,直接就会魂魄崩碎,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。除非……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。”

闻言,云不意、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,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。

频繁出现的鬼蜮,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。

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,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。

他说:“秦方,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。”

秦方与他视线相对,微微点头:“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,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,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,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。”

“要真是他的话……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,“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。”

秦方耸耸肩:“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,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。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,他也不会就此停手。等着吧,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。”

两人正说着,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:“她快消散了。”

反应过来后,云不意一惊,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。

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,轻盈坐在树荫里,唇角噙着微笑。

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,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,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。

现在,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。

嗅到离别的气息,众人沉默起身,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,准备送宁唯萍一程。

他们素昧平生,昨夜刚刚相识,谈不上彼此了解,也没有任何交情,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,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。

他们不算朋友。

可分别来临时,依旧显得那样伤感。

残魂无法入轮回,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,飘摇中缓缓崩解,融入风中,吹向五湖四海、大江南北。
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

目录
返回顶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