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尽长江滚滚来(1/2)
长安城夜色沉沉,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。
大理寺门前两盏朱纱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昏黄的光晕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,宛如流淌的水纹。
许延年踏出衙门,官服上的鹘衔瑞草纹在灯下若隐若现,袖口还沾染着今日批阅案牍的松烟墨香。
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玉簪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。身后许义提着羊角灯笼亦步亦趋,主仆二人的皂靴踏在坊道石板上,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激起清脆回响。
\"咚——咚!\"更夫的梆子声自前方传来,在夜色中荡开一圈圈涟漪。许延年忽然驻足,腰间银鱼袋随之轻晃。他眯起凤眼望向声源处:\"这梆子声比平日急促三分,不是老张的手法。\"
许义踮脚张望,只见一个陌生更夫佝偻着背从暗处走来。那人约莫四十出头,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,见着官服上金线绣纹,立刻缩着脖子退到坊墙阴影里。
许义上前两步,灯笼的光晕映出更夫粗糙如树皮的手掌:\"这位兄台,安业坊夜巡向由张更夫负责,今日怎换了人?\"
新更夫慌忙叉手行礼,声音沙哑似磨砂:\"回禀官爷,老张自打冯家走水那夜就告了假,坊正命小的暂代。\"说话时眼神飘忽,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腰间麻绳。
许延年广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,玉佩禁步发出清脆碰撞声:\"冯家大火那夜?\"
\"正是,\"更夫左右张望,压低声音道,\"那夜他回来时面如金纸,说是受了惊风,这些日一直在家发高热。\"说着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,仿佛夜风里藏着什么可怖之物。
许延年与许义交换了一个眼神,转身便往安业坊方向疾行。夜风渐起,吹得道旁槐树簌簌作响,暗影在地上扭曲如鬼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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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业坊西南角一处低矮的夯土民宅前,许义叩响斑驳的榆木门板。等了半晌,才听见里面传来虚弱的咳嗽声。
门缝里露出一张蜡黄如纸的脸,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鱼袋时猛地收缩,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。
\"大理寺少卿许延年。\"他亮出鎏金腰牌,声音如冰泉击石,\"张更夫何在?\"
老妇人枯瘦的手一抖,木门吱呀洞开,她佝偻着腰连连作揖:\"官爷明鉴,我家老头子病得厉害,已经三日不进粟米了...\"
屋内弥漫着艾草与苦参的苦涩气息,一盏陶制油灯在方桌上摇曳,将土炕上蜷缩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。
张更夫面色潮红如染朱砂,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葛布被角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。许延年俯身探他额头,官袖扫过炕沿积灰,触手滚烫似炭火。
\"许义,速去安仁坊请陆先生。\"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。
许义领命疾奔而去。许延年转向老妇人,声音放柔了几分:\"老人家,张更夫病前可有什么异状?\"
老妇人用袖口抹泪,哽咽道:\"就是冯家着火那晚...他戌时回来时浑身湿透,连幞头都丢了,说是跌进了漕渠...\"说着剧烈咳嗽起来,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。
许延年目光如电扫过屋内,在墙角发现一双沾满淤泥的麻履,鞋底还粘着几根枯萎的荇菜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院外传来清脆的銮铃声。陆昭阳一袭月白襦裙踏夜而来,腰间上悬着的药囊随步伐轻晃,臂间还挽着素纱披帛。
她向许延年微微颔首,几缕散落的青丝被夜风吹拂在瓷白的脸颊旁。来不及寒暄,已跪坐炕前,三指轻搭在张更夫腕间。
\"寒邪入肺,兼有惊悸之症。\"她轻声说道,随即从药囊中取出几片黄精递给老妇人,\"三碗水煎成一碗,加蜜半匙。\"
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去生火煎药。陆昭阳又取出三寸银针,在张更夫颈后天容穴轻刺。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,鼻梁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。
许延年立在灯影交界处,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:\"有劳昭阳。\"
陆昭阳轻轻摇头,继续在百会穴施针。一缕青丝垂落额前也浑然不觉,衬得那凝神静气的模样愈发如姑射仙人。许延年望着她映在土墙上的剪影,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。
药煎好后,老妇人颤巍巍扶起张更夫。褐色的药汁顺着老人干裂的嘴角流下,陆昭阳取出素绢帕子轻轻拭去,帕角绣着的忍冬纹已被药汁染黄。
又过了半刻钟,张更夫眼皮剧烈颤动,终于睁开浑浊的双眼。待看清许延年的官服,他突然激动起来,枯枝般的手指抓住被褥:\"大...大人...\"
许延年俯身凑近,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碰在炕沿:\"冯家大火那夜,你看见了什么?\"
张更夫瞳孔骤缩如针尖,喉结上下滚动:\"鬼...鬼祟的人...往冯家后院搬陶坛...\"他声音嘶哑如裂帛,\"三个...有个缺了门牙的...还有个脸上带刀疤的...\"
许延年眸光一沉,指节在炕沿敲出沉闷声响:\"后来如何?\"
\"小的本想鸣锣...他们听见动静...\"张更夫突然浑身颤抖如筛糠,仿佛又回到那个恐怖之夜,\"追着小的到漕渠边...我跳进水里...他们在岸上守了半个时辰...\"说着抓住许延年的衣袖,指甲几乎掐进织锦,\"大人!他们往坛子里倒黑油!那味道...那味道像石脂水!\"
陆昭阳又取出一粒安神丸让他服下。张更夫渐渐平静,沉沉睡去,鼾声如扯破的风箱。
许延年转向老妇人,从袖中取出一贯开元通宝:\"这些钱给张更夫抓药。\"顿了顿又问,\"他可曾提过那几人的衣着打扮?\"
老妇人摇头,眼泪扑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裙上:\"他回来后就高热谵语,只反反复复念叨'别杀我'...\"
离开张家时,北斗七星已斜挂西天。陆昭阳翻身上马,月白裙裾在夜风中如流云舒卷。许延年站在马前,轻声道:\"宵禁将至,我持鱼符送你回去。\"
陆昭阳微微摇头,清冷的眸子映着星河:\"案情紧急,你先去查证。\"她从药囊取出一只青瓷瓶,\"这是新配的,不要再熬夜看案卷。\"
许延年接过尚带体温的瓷瓶,目送她的白马转过坊角,才转身对许义道:\"去查冯健仁的亲属,特别留意...\"夜风将后半句话吹散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夜色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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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许义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,抱着一卷泛黄的卷宗匆匆踏入大理寺。\"大人,\"他声音沙哑,眼下浮着疲惫的阴影,\"查清了,冯健仁确有个兄长叫冯健男,还有个姐姐冯健藿。\"他展开卷宗时,手指微微发抖,\"这二人都在西市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。\"
许延年修长的手指翻开卷宗,纸页发出轻微的沙响。卷宗上记载着冯健男因贩卖私盐被杖责过,冯健藿则开着一家暗赌坊。当看到最后附着的画像时,他眼神骤然锐利——画中的冯健男缺了颗门牙,冯健藿右颊横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。
\"去西市。\"许延年合上卷宗时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他起身时官袍翻卷如乌云,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,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蛇。
西市人声鼎沸,胡商的香料摊飘来阵阵浓郁的异香,与街边蒸腾的羊肉腥气混作一团。许义引路来到一家挂着\"冯记南北货\"的杂货铺前。铺面昏暗如洞穴,货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,蛛网在角落闪着光。一个中年男子正佝偻着背在柜台后拨弄算盘,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,懒洋洋道:\"客官随便看...\"
待看清许延年的官服,冯健男的笑容瞬间凝固,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。算盘珠子哗啦散落一地,有几颗滚到了许延年乌黑的官靴边。他慌忙绕出柜台,腰弯得像煮熟的虾米,声音发颤:\"大、大人光临,小店蓬荜生辉...\"
许延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,目光如刀刮过对方油腻的鬓角、发颤的手指:\"冯健男?\"
那人眼神闪烁,额角渗出细汗:\"正...正是小人。大人有何贵干?\"
许延年不答,锐利的目光扫过店内。货架后一道褪色的蓝布帘微微晃动,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骰子滚动和压低的惊呼。许义会意,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布帘,露出里面几张凌乱的赌桌和四散奔逃的赌客,铜钱洒了一地。
冯健男扑通跪下,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:\"大人饶命!小的再也不敢了!\"他磕头时,后颈凸出的骨节在皮下清晰可见。
\"本官今日不为赌坊而来。\"许延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,\"冯家大火那夜,你在何处?\"
冯健男面色骤变,嘴唇哆嗦着:\"小...小的在家睡觉...\"他下意识揪住衣角,指节发白。
\"是吗?\"许延年从袖中取出一块靛蓝色布料,布料边缘还带着焦痕,\"这是在冯家后院发现的。\"他一步步逼近,直到能看清对方瞳孔中放大的恐惧,\"与你身上这件衣裳,是同一匹布。\"
冯健男额头渗出冷汗,顺着太阳穴滑到颤抖的腮边:\"大人明鉴!那...那夜小的是去过弟弟家,但只是去送些土产...\"他的目光不断瞟向门口,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。
\"送什么土产需要半夜三更?\"许延年声音骤然降至冰点,惊得旁边货架上一只老鼠吱溜逃窜,\"还要带着你姐姐一起?\"
冯健男浑身发抖如筛糠,突然发疯般磕头,前额撞击青砖发出咚咚闷响:\"大人饶命!是健仁让我们去的!他说...说要搬些东西...\"
许延年眸光一厉,官袍无风自动:\"搬什么?\"
\"就...就是些酒坛子...\"冯健男眼神飘忽如游魂,\"他说要宴客...\"话音未落,他剧烈干呕起来,吐出一滩酸臭的胃液。
许延年不再多言,对许义一摆手:\"带走。\"又转向门外差役,声音如铁,\"再去赌坊拿冯健藿。\"
离开杂货铺时,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。许延年眯起眼,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。远处一个卖胡饼的摊贩正扯着嗓子吆喝,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,踢起一阵尘土。这太平盛世下,究竟藏着多少腌臜?
回到大理寺,冯健藿已被押到。这妇人虽被差役按着肩膀,仍梗着脖子,刀疤在怒容下显得愈发狰狞。见许延年进来,她尖声叫道:\"官府就能随便拿人?还有没有王法了!\"
许延年端坐案前,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:\"冯健藿,冯家大火那夜,你与冯健男做了什么?\"
冯健藿眼中凶光一闪,随即冷笑:\"去给我弟弟送酒,犯哪条法了?\"她说话时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,喷出阵阵腐臭的酒气。
\"送酒需要反锁房门?\"许延年拍案而起,惊堂木震得案上笔架乱颤,一只狼毫笔滚落在地,\"需要将五具尸体锁在屋里焚尸?\"
冯健藿被这气势所慑,不自觉地后退半步,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。但她很快又挺起胸膛,刀疤涨得通红:\"大人红口白牙污人清白!有证据吗?\"
许延年不答,转向许义时,窗外一缕阳光照在他紧抿的唇线上,映出几分肃杀的冷意:\"去请张更夫来认人。\"说罢一挥衣袖,\"押下去,分开审。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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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寺刑房内阴冷潮湿,冯健藿被铁链锁在木椅上,额角渗出冷汗。许延年端坐案前,指尖轻叩檀木桌面,每一声轻响都让冯健藿松弛的面皮一颤。
\"冯健藿,\"许延年声音平静,\"你弟弟许诺分你多少产业?\"
冯健藿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干裂的嘴唇蠕动着:\"大...大人说什么,民妇听不懂...\"她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衣角,将衣袖揉出一片皱褶。
听不懂?\"许延年从案几上拿起一份供词,纸页摩擦声在寂静的刑房里格外刺耳,\"你兄长冯健男已经招了,那夜你们搬进冯家的酒坛里,装的是火油。\"
冯健藿面色刷地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:\"那...那是健仁的主意...\"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喷出的唾沫星子沾湿了前襟。
许延年眸光如刃,声音却轻得像羽毛飘落:\"详细说来。\"
冯健藿浑身发抖,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段嘶哑的声音:\"沈氏发现健仁在外养了萧珊,还有两个孩子...闹着要和离...\"她眼神飘忽地望向墙角的老鼠洞,\"健仁跪着求她,说会给萧珊一笔钱断绝关系...\"
窗外一阵阴风吹过,卷起案上几张供纸。许延年伸手按住,冷声道:\"然后呢?\"
\"沈氏信了...\"冯健藿突然发出一声夜枭般的狞笑,刀疤扭曲成诡异的形状,\"那蠢妇!健仁转头就去找萧珊商量对策,说要...\"她声音骤然压低,像毒蛇吐信,\"要永绝后患。\"
许延年眸光一沉,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:\"所以冯健仁假称去苏州进货,实则一直藏在萧珊处?\"
冯健藿点头,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脸上:\"他让我们提前两日把冯家下人遣散,只留个老嬷嬷...那老嬷嬷也是萧珊的人,在饭食里下了药...\"她说到此处突然打了个寒颤,铁链随之哗啦作响。
隔壁刑房突然传来冯健男撕心裂肺的哭嚎,像被宰杀的猪猡:\"大人饶命啊!都是健仁逼我们的!\"接着是板子着肉的闷响。
许延年不为所动,继续问道:\"案发当晚,你们如何动手的?\"
\"老嬷嬷在饭食里下了蒙汗药...\"冯健藿眼神开始涣散,\"谁知沈氏用得少,还没昏死...健仁就用毒针扎了她...\"她举起右手,腕间一道结痂的抓痕狰狞可怖,\"那贱人临死前还抓伤了我!\"
许延年盯着那道伤痕,声音寒如冰刃:\"四个孩子呢?\"
冯健藿表情一僵,眼珠子慌乱地转动:\"萧...萧珊亲手捂死的...\"她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,\"她说...说要斩草除根...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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