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雪(一)(1/2)
千里雪(一)
承圣九年秋天最盛大的事本该是太子加冠,可在史书中,这件事完全被?天子中风给盖过去了。
李珑宥马上得天下,向来身强体?健,精神矍铄,又是春秋鼎盛之年,为何?会突然中风?
史官们用了大量春秋笔法,使得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。
可在后人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,结合前后?发生的事情,真实缘由不难猜出……
公主与太子之争由来已?久,百官们历来睁只眼闭只眼。
不过是些小打小闹,天子都视而不见,他们何?必自讨没趣?这都无形中助涨了公主的气焰和胆量,及至后?来一发不可收拾。
若非东明门内的喋血事件,百官们可能会一直忍下去。
公主嚣张跋扈目无法纪,这是众所周知的,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都不意外。
可在宫内兴兵作?乱,截杀太子,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那日黄昏,东明门内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
据说公主为激励士气亲自披甲,于?阵前指挥若定,属下亲兵皆有实战经验,可以一当?十。
而东宫素来重文,亲卫多是高?官重臣之后?,武力对?决根本不是公主对?手?,被?打得节节败退。
若非关键时刻天子亲自带兵来镇压,怕是太子的生辰就要变成忌日了。
俗话说,家丑不可外扬,何?况这样的宫闱之秘?
原本是万万流传不出去的,奈何?死伤者?都非凡夫俗子。
是夜,百官云集于?东明门内,哀声震天,嚎哭遍地,銮驾被?围得寸步难行。
三台[1]主官齐齐出动,高?举血书弹劾公主十大罪名?,逼迫天子严惩,给臣民一个交代。
天子最恨受人胁迫,原本暴怒之下连杀女之心都有了,经此一闹当?即态度大改,不仅痛斥众臣以下犯上,还?命令甲兵将他们逼退,再有上前者?以谋反论处。
到?得此时,他已?沦为孤家寡人,却浑然不觉。对?峙到?天亮,看着晨曦中一张张正义凛然的愤慨脸容时,他心里一慌,突然感到?了后?怕。
可众臣的诉求已?从严惩公主,变成了问责天子,迫他禅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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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国?将近十年,由于?天子尚武念旧,所以文臣经常被?武将压制,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。
大伙儿齐心协力,好不容易教养出一位宽仁厚德的太子,却还?要被?凶悍霸道的公主欺压,如今都快性命不保了,天子竟还?想?庇护公主,是可忍,孰不可忍?
平时想?做诤臣苦于?没有良机,上回在城门外好不容易逮到?机会,却被?太子一把给掐灭了。
此人正是司隶台[2]别驾从事魏明烨,当?日没能死谏一直耿耿于?怀,这次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他热血沸腾了一夜,想?着要等天亮了再死,这样的话视觉冲击性强烈一些,史官若能有太史公那样的文采,定能让他名?垂千古,流芳百世。
晚上自戕的话脸都看不清楚,谁知道他是谁?一旦乱起来,说不定遗体?都被?踩成烂泥了。
魏明烨怀着激动的心情,终于?盼到?天光照进了东明门。
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,又搓了搓冻僵的脸,正待大吼一声越众而出时,却听前面响起一个苍凉悲壮的声音:“古者?,天子有诤臣七人,虽无道,不失其天下![3]”
这一声如春雷炸响,不仅驱走了严寒,也逐跑了疲倦,三台官员尽皆精神抖擞,大声附和。
御辇上的天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也被?震得一个激灵,登时三魂丢了七魄。这是何?意?以前口口声声喊着圣天子,怎么一夜之间就能无道昏君了?
不只是他,御辇周围的心腹爱将们也弯弓拔剑,做好了护驾的准备。
魏明烨伸头去看,还?没看到?说话人是谁,就听旁边同?僚小声嘟囔:“又被?御史台抢了先。”
原来是他们?魏明烨这便不奇怪了,能进御史台有几个怕死的?
当?年为帝后?失和之事,他们可是在朝堂上抛头颅洒热血,出尽了风头。
“而今陛下教女无方,治家不严,险些酿成惨祸。陛下既无心朝政,又无力约束公主,那便禅位于?太子。请陛下即刻下罪己诏,昭告天下!”
魏明烨这下有些瞠目结舌,果然,姜还?是老的辣!
这才是诤臣风范啊,就算过后?被?千刀万剐,可光这句话也足够名?留青史了。
太子会记得他,整个东宫上下都会记得他。
还?不等魏明烨反应过来,周围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应和声。
“请陛下禅位、请陛下禅位、请陛下禅位……”
后?边人不明所以,听到?前边的喊,便也跟着大喊起来。
魏明烨受到?感染,情绪愈发激昂,不觉浑身战栗声音嘶哑,拼命高?喊了几声,忽然挤开众人,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。
御辇在十余丈外,中间隔着两列甲兵,他本想?站在空地上喊几句话,留下些大义凛然的遗言,可还?没来得及站稳,却被?对?面的飞矢射穿了咽喉。
他在飞溅的血光中踉跄着跌倒,重重地仰躺在地,身下是冷硬的御道。
眼神涣散之际,他最后?看到?的是巍峨壮丽的东明门,那门后?便是通往东宫的复道。
日出之时,最先沐浴于?阳光下的是东宫的殿宇楼阁。
可他还?没能看到?旭日东升,恍惚间听到?排山倒海的怒啸,越来越多的人朝他跑来,破空之声不绝于?耳,他身边很快横七竖八躺满了同?伴。
“谁放的箭?谁让你们放的箭?”御辇上的天子气急败坏,“这下可给他们找到?反对?朕的理由了。”
他掀开绣着五彩龙纹的黄幔,起身站在车前,正欲怒骂文臣狼心狗肺,只知搏名?时,却突然傻了眼。
不知道是不是眼花,他看到?潮水般黑压压的人正无声地涌来。
他是开国?天子,他是大卫的创始人,是这天下的主人,他们曾经对?着他山呼万岁,称颂不绝,这才短短几年,竟不顾性命要赶他下台?
眼前像是有千万只苍蝇在飞,耳畔嗡鸣阵阵,他隔着甲兵颤手?指着他们,还?没开口,便身子一歪猝然倒下。
场中顿时大乱,几名?伴驾的侍中手?忙脚乱地将委顿的天子擡进了御辇,中护军则命禁卫停止攻击,迅速开道让御驾同?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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彼时的太子,正强打精神清点伤亡。
复道口就在眼前,但他并未回东宫躲避。
君臣之间的矛盾太久,今晚必定爆发,无论哪一方落败,都得由他出面安抚。
而在胜败未决之时,他无论如何?都不能露面,否则很容易遭受池鱼之祸。
“殿下,紫烟姑姑……您去瞧瞧吧!”灰头土脸的冯珂不知从哪跑了过来,也来不及行礼,拽了拽他的袖子,眼含泪光道。
“她怎么了?”太子骇然道。
“快不行了。”冯珂强忍着悲戚道:“她说……有句话想?对?您说,否则……否则定然死不瞑目。”
太子呼吸一窒,颤声道:“人在哪里?快带我去!”
紫烟神情枯槁,面无人色,独自靠坐在城楼上的墙垛后?,勉力支撑着。
她发髻散乱,衣袍破裂,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,若是混在人群中,根本就认不出来。
太子趋步而来,缓缓跪在她身边,握住她的手?唤了声姑姑。
今天晚上他已?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动作?,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故交,他以为心早就麻jsg木了,可是在触到?她那熟悉的眼神时,还?是感到?了浓重的哀恸。
“当?年……你就应该留在长秋宫,不该跟着我。”他嗓音干哑,几难成声。
紫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,晨曦落在她脸上,她从未像此刻般苍老干枯,像是灵魂已?经离开了一半。
太子眼眶一红,有些伤感地想?,嬢嬢如今也老了吧?她们本是一辈人。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,总是时不时就想?起她。
开始的时候是在行冠时,虽然乐声齐奏,嘉宾如云,可望着本该属于?母亲的空位,他还?是没来由地失落。
后?来是在梅姬突然发难时,尽管他做足了准备,可还?是一再落了下风。
她插手?他的婚事时,他便以牙还?牙,派人指使突厥来使向她求婚,准备暗中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大,让她主动来找他讲和。
可是那使节在得知她有一女后?,却临时改变主意,要替他们的王子向茱茱求婚。
毕竟公主威名?在外,又是天子爱女,想?要求娶没那么容易,何?况她一看就不好招惹,真要娶过去,别说促进两方友好交流,不影响邦交就不错了。
而公主的女儿年龄还?小,又是个私生女,娶她比娶公主更实际一些。
而且听说这孩子虽然没有父亲,但深得天子和太子的爱宠,若是娶了她,将来公主也得受他们牵制。
使节并不知道女儿是公主的底线,更不知道她的行事手?段,刚献上礼物说出来意,脑袋便搬了家。
两国?就算交战也不斩来使,何?况人家是来与中原王朝建交的。
她自己没当?回事,左右却都吓傻了。
一想?到?这些人初来洛阳时是太子接见的,她心底恶念陡生,知道和亲的提议一旦在朝堂上公开,她可能就真的失去女儿了。
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决定埋伏在东明门附近,等冠礼结束,杀他个措手?不及。
他敢打茱茱的主意,他们之间就无情义可讲了。
杀一个弟弟算什么?她又不是没杀过?等到?耶耶没有了儿子,说不定会发现女儿做太子也不错,然后?就顺理成章封她做皇太女。到?了那个时候,谁还?敢再动她们母女?
这个疯狂的念头如野火燎原,将她仅剩的理智焚烧殆尽。
别说太子,连她自己都没想?到?会这么做。所以当?她轻甲铁骑,从角落里踱出来时,他毫无防备爱。
到?底姊弟一场,她也不忍大动干戈,决定给他个痛快。
她的箭法向来不赖,如果没有意外,她会一箭射穿他的胸膛,不费一兵一卒,就化?解了这场干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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